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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B官方网站手机网页版离开了惊心动魄的媒体行业我依然想继续写下去|镜相

更新时间:2023-04-17 11:45:47     浏览:

  《毫无意义的工作》一书中这样写道:“因为科技的帮助,我们现在2天的生产力或许可以抵得上过去5天的。但是因为贪婪,因为某种必须一刻不停高效工作的蜜蜂综合征,我们依然埋头苦干,为他人赢取收益,而忽视了自己内心的抱负,只因这些抱负挣不了钱。”

  工作不堪负荷、人际关系复杂、无意义的加班、精神内耗,面对职场诸多不合理现象,越来越多的职场人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职业和生活,通过“裸辞”跨出改变的第一步。镜相栏目此前发起「裸辞后,你经历了什么?」主题征稿,试图记录选择“裸辞”的他们,重新调整自己职业生涯和生活步伐的真实经历。

  下文是本专题下的第三篇作品,作者以群像的方式非常详尽地将媒体运营工作展现在我们面前,面对亲人朋友的离去、工作境遇的变化,她下定决心离开了惊心动魄的媒体行业,但也是在这个过程中,她找到了继续写下去的理由。

  这个超过300个工位的办公层,同事们每天坐在日光灯下,脸怼着电脑,工作中闲聊几句,偶尔同时发出“噗嗤”的笑声。但最近一两个月,很少听到他们发自肺腑的笑声了,更多是苦笑,或无奈的笑。

  两年零四个月前,我成为一家媒体的资深文字编辑。公司去年亏损严重,我所在的栏目“名存实亡”,编辑部被合并到账号运营组,今年的工作重心围绕商业变现展开。媒体的商业模式陷入困境也不是一两天,搭上一条正在下沉的船,对此我早有心理准备。奈何公司业务调整,架构变了,直属领导也换了,我开始担忧,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不止是新闻理想无法得以实现,连写作的热情恐怕也将消耗殆尽。

  我仍记得,入职当天,正值美国大选。特朗普与拜登的票数处于胶着状态,不相上下,开票来到了内华达州、蒙大拿州和犹他州。屋顶悬挂的彩色电视机播放着CNN的新闻信号。要闻组同事一刻也不敢离开电脑,实时更新着客户端首页的即时资讯。

  总监带我去人力资源部报到,乘电梯从10层来到16层,顺带介绍着公司情况。他讲的大部分话我已忘掉,只记得一句:我们不像媒体,更像是一家互联网公司。

  那一年,我34岁。在互联网公司,像我这般年纪的打工人深受“35岁危机”的困扰。原本我不怎么在乎年龄,毕竟写作这条路不限年龄,杨本芬老师退休后才开始创作《秋园》;而我从事了将近十年的“有机”事业,更是养成了注重过程而非结果的人生态度。反倒是做了新闻之后,我的年龄焦虑加重了。

  办完入职手续,我走到主编的工位前。她埋头盯着手机,脑袋仿佛要掉进去,这样的姿势对颈椎伤害极大。“你好。”我轻声跟她打招呼,没收到回应。“你好。”我提高了音量。她缓慢地抬起头,同时用手搓了搓脸,泪水仍挂在睫毛上。“你哭了?”我惊讶道。她莞尔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她只是刚读完一篇名为《一个名字叫“喂”的女人》的长篇报道。

  “嗯,来对地方了。”那一刻,我肯定了自己的选择。我以自由撰稿人的身份与主编合作一年了,她对选题的判断和对新闻的热情,是我入职的重要原因。我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安装完台式电脑,擦干净工位,终于坐了下来。在对面几栋摩天大厦的脚下,杨柳像小草一样卑微。

  作为编辑,我们上班采取弹性工作制。午间办公室的空气夹杂着外卖饭菜味和各种体味,像一曲催眠的交响乐让人昏昏欲睡。我更偏爱上午十一点左右到公司,工作到夜里八九点。傍晚办公室氧气逐渐充裕,耳边也清净不少;尤其是晚上十点关掉日光灯后,屏幕不再反光,工位犹如在大海中央漂浮的船只,精神和灵魂双双被涤荡,正适合写稿和改稿。

  提出离职5天后,领导突然通知:早上十点必须到岗。公司一旦查考勤,大家都猜测可能将有重大的人事变动,动荡难免还要持续一阵,新组建的八人团队里,每个人焦虑又紧张着,除了三个即将离职的。

  负责账号日常运营的阿棠入职刚好一年,爱好观鸟赏花。路边的花花草草,她总能叫出名字。我在办公室养的6盆多肉,出差或忙忘了的时候,也有她帮忙浇水。

  业务调整后,账号变现的压力转嫁到阿棠头上,她已经顾不上这些盆栽植物了。虽然不背盈利指标,但阿棠要负责制定转型方案。连续两个周末,她在加班中度过,但交出的方案却屡遭批评。领导甚至放出狠话,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干不了就走人”。

  阿棠并非职场小白,在多个大大小小的互联网公司待过。倘若她继续苟着等辞退,兴许有机会获得“n+1”经济补偿。但她忍不了了,等到总监开通报会,她直接在会上摆烂,“承认”能力不行,干不了这活儿。翌日一大早,她便提出了离职。

  阿棠难得裸辞。在午后的闲聊中,她向我坦露了心迹:在这里工作的一年,每天都不知道在忙什么。身体骗不了人,好工作养人,不适合的工作消耗人。在上一家公司,她瘦了美了;而在这家公司,她的体重却增加了不少。裸辞后,阿棠紧绷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她打算先把迟迟未考的摩托车驾照考了,再去外地旅行一圈。新媒体运营,她再也不想干了。

  比起职场经验相对丰富的阿棠,坐我斜前方的姑娘小隐,人如其名,隐忍惯了。她不过28岁,白发已不少,双颊因长期压力过大而糖化严重,没少去医院皮肤科看病。她的工作任务是从外网扒素材,每天制作至少十条15到30秒的短视频,再发在公司各大运营账号上。崇尚“战狼”的中老年男用户要是知道,一个偏时政国际要闻的账号居然由一位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全权负责,不知作何感想。

  小隐几乎没有生活,领导见她状态不佳,多次略表安慰:要有个人生活,要有个人生活……可她一周六天在岗,手机24小时保持畅通,凌晨四点也得接工作电话;上至CEO下到要闻组,全给她派活。唯一的一天假期,于她而言,躺平是最好的自我保护。

  在小隐有限的人生里,有三个男人非常重要——普京、金正恩和拜登。每当国际大事发生,她必须第一时间冲到电脑前,剪辑并上传视频,哪怕在跟男孩约会。

  有次,我们吃完午饭,晒着太阳慢悠悠走回公司消食,小隐突然加快步伐。那天风大,本就凌乱的头发显得比她本人还着急,拼命往办公大楼的方向飘着。原来,她收到英国女王病危的消息。还有一天周末,我们在同事家聚餐,正吃着聊着,小隐“啪”的一声,放下筷子,推开凳子,站起来就要离开。大家问她去哪,她将手机屏幕对着我们说,载有安倍晋三遗体的灵车到东京了。

  同事实在看不下去,劝她再招一个人,哪怕实习生也好,AB岗轮着来。小隐却直接拒绝。她说,别人剪的视频还得她审核,遇到一个视频要反复修改,会浪费更多时间。

  在“账号剪辑运营”这个岗位工作了三年,小隐还是说不清自己的职业优势和上升通道。一年又一年的东拼西凑,她完整的生命也四分五裂了。慢慢地,小隐失去了存在感和价值驱动。

  我所在的栏目,曾以图文报道为主。新冠疫情暴发后,摄影师去不了现场,远程采访成为应急手段,文字报道被倚重,凸显了其小成本优势。正是这一年,我作为外约作者给栏目写了几篇反响还不错的稿子。2020年夏末初秋,栏目招编辑。听闻要坐班,起初我还不大想去,担心失去采访自由。好在主编同意,遇到感兴趣的选题,可以自己去采访。

  进公司后我才发现,原创在这里属于小众之中的小众,所获的支持并不多。更矛盾的是,搞大新闻不行,有风险;搞小新闻也不行,没流量。如何拿捏其中尺度,着实考验编辑功力。

  头半年,我们栏目请了一位专职运营,BOB(中国)官方网站手机网页版后来被调去做策划,运营就没人了。谁发稿谁运营,从寻找选题、突破采访对象、外约作者、采访撰稿到发稿运营,由当班编辑一条龙负责。打开微信“折叠的群聊”,30多个被我编上号的群,全是为冲热搜准备的。为了好不容易做出来的稿子有更好的传播效果,附加的运营工作我硬着头皮倒也乐意做。

  提出离职的前一日,总监找我聊了一个小时。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下午,商务接了一单广告,安排由我来写。打开对方发来的参考文章,我一下子蒙了。稿子是妥妥的广告文案,不需要采访,从网上扒内容即可。我有些心灰意冷,不明白为何这样的稿子,还需要原创编辑亲自撰写?

  “如果是撺稿,我说服不了自己,做不了。”我给主编留了言,又当着她的面,表达了不满。主编也认同我的看法。撺稿虽说是目前的业界常态,但毕竟我们是一个原创栏目,格调不至于这么低。

  总监听到我跟主编抱怨“写烂稿”,隔着两排工位,顾不上其他同事的反应,语气强硬地喊我去会议室谈一谈。

  “写这样的稿子,不如把我辞掉,腾出坑位,请一个专门撺稿的人,还能节省开支。”我一边关门,一边心有怨气地说。

  回家躺在床上,怎么想怎么不对劲。总监既希望我们做出有水准的深度稿,又希望我们配合商务的需求,“有钱难道不赚吗”。他认为这是一个机会,BOB(中国)官方网站手机网页版相当于在公司内部创业,做好了还有股份拿……我在职场待了十年,老板画饼见得多了,没想到中层也敢凭空许诺。

  身为基层员工,我自知没本事改变什么,要么被卷入深渊,要么被甩出天际,心灵注定失重。我想起美籍女星刘玉玲说的话:每个人要努力工作,为自己存一笔“FUCK YOU MONEY”,遇到讨厌的老板、不愿意做的事,随时甩他一句“去你的,老娘不干了”。

  没结婚没生娃的我,无债无贷,这两年还存了些钱。即使裸辞,我还可以去别处写稿,或做自由撰稿人。非虚构写作,也给了我“做自己”的底气。

  第二天中午,我正式向主编提了离职。一个潜在的文字垃圾生产者被我提前扼杀,也算是为地球做贡献了。

  不少人也许会说,大龄女性不好找工作,再等等看。在经历了许多人的死亡后,可能就不会这么想了。

  两年前姨妈意外去世,已经使我有所觉悟:明天不一定如期到来,珍惜眼下的冲动。立春那日,一位朋友的主动离世,更叫我不敢怠慢生命。

  她是我合作过的作者。我们在铁像寺的星巴克见过一面。那是一个冬日假期,她迟到了一会儿,点了杯美式。打扮入时,穿着长大衣,戴着贝雷帽的她,眼神有些涣散。我们面对面坐在靠窗的角落,聊成都的艺术圈和非虚构写作。她提到自己正在看精神科医生,吃抗抑郁的药。

  当两百多个朋友读到她的推文时,姑娘说自己“已经死透了“。她给自己预留了充足的时间,选择定时发布“最后的日记“。这篇日记,历时大概一个月,从计划到实施,她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了。

  “原来在一切不再具备吸引力之际,我还是愿意与文字为伍。”她在遗书里这么写。无数个夜晚,身体和精神已经垮掉,她还在写稿。想到这些画面,我哭出了声,替她感到不值。

  闷闷不乐的我,脑子像被污染的鱼缸,逐渐混沌开来。坐在办公楼里,我感觉工位变成了一张张手术台,同事们正一个个等着被挑选、宰割、废弃……好窒息啊。我决定请一天假,无论如何也要飞回成都,去殡仪馆参加她的告别会。我想当面告诉她父母,他们的女儿曾多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

  见到阿姨和叔叔,我谎称是公司派来慰问的。阿姨上前抱了抱我,吊着一口气告诉我,她女儿也曾兴奋地提起过给我们写稿的事——那是她第一次写新闻人物。讲到这儿,阿姨顿了顿,又说,她(女儿)总是报喜不报忧,我们老两口对她实在不了解……

  前来祭奠的宾客三三两两背对着大厅,轻声细语地交谈着。阿姨一个人驻足于玻璃棺木左侧,微微向前弓着身,手里捏着一团纸巾,犹如定格画面般望着梳妆打扮后女儿的遗容。风从门口经过,吹来百合与康乃馨的花香。

  我们栏目常说,不要冷冰冰地讲述,可远程办公确实阻碍了关系的建立。工作伙伴之间,来来只有目标、任务和截稿期,缺少情感联结和情绪支持。

  在人生的漫漫长路中,我们是否考虑过,失去工作、失去家庭、失去爱人……失去那些勉强使我们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后,我们还能依靠什么,支撑下去?

  每个人的死亡,都像一道符,提醒我世间还有众多妖魔鬼怪要除,尤其是那触不到的心魔。他们的死亡,督促我改变,无论是思想上还是行动上。他们,是新闻里的人物,是采访过的对象,是朋友,也是亲人。我想好好写下去,为他们,也为自己。